纵使一夜风吹去

[刘卫]清平愿

刘彻和霍去病在条案两边较着劲。

霍去病使出全力,五官都皱起来,刘彻倒是气定神闲,也不发力,就看着对面小孩儿使尽浑身解数也撼不动他分毫的样子直笑。还不时出言挑衅。


“噫,使劲儿啊!”


“没劲儿了吗?”


“就这点劲头拿什么勇冠三军呀?”


霍去病牙根痒痒,刚要回嘴。忽听身旁一直默然观战的卫青无奈提醒道:“陛下,去病才才刚十三。”


他本在旁边剥着核桃,眼看核桃仁堆了一小碟,这一大一小还未作罢。不禁暗暗佩服两人的耐力。真想让外甥收手称一声“陛下神力”了事。


霍去病扬了扬眉:“还是舅舅好。”


那边刘彻终于开恩扳倒霍去病挑眉道:“你的意思朕以大欺小咯?”


卫青垂首:“臣不敢。”声音里却分明透着笑意。


刘彻自找台阶:“再说十三可不小了。你当年。。。”本能地拿舅甥二人类比,却忽然想起当年初见卫青时那人面黄肌瘦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身板。那时是从来不屑于与他玩儿这种戏码的。转口道:“昂,朕自幼出入上林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虎豹狼熊也都猎得!”


霍去病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卫青在条案下敲了敲他的膝盖,霍去病才正起神色,徒手捏爆一个核桃以示不服。


刘彻皱眉道:“干嘛!小小年纪成天这个不服那个不屑的。这等将来真的拜将建功,还不得上了天?谁能降得住你!”


“陛下放心,反正有舅舅镇着,臣上不了天。”


刘彻气结,转脸对卫青指着霍去病道:“你听听!真是你亲外甥,只怕在他这儿朕的圣旨还不如你一个眼色好使。你可得把他给镇住了!”


卫青躺着中箭,苦笑着把满满一盘核桃瓤推到两人中间。以求止戈息鼓。有宫人奉上清水,他边净手边宽慰霍去病:“去病,陛下当年单人独骑手刃人熊的能为,你虽败不亏嘛。”


这当年之勇被卫青提起,刘彻又得意起来,抓一把核桃瓤边一颗一颗地往嘴里丢边道:“那是,别说你了,就是你舅舅都不一定是对手!”


霍去病眼皮子刚一掀,桌下卫青的手又到了。他面部抽搐了两下,还是没忍住撇嘴道:“那是舅舅让着陛下的吧!”


卫青一僵,尬笑不语。


“哦?”刘彻果然来了劲:“仲卿?”


卫青后脊一凉:“臣岂敢。陛下当熊之力,实非常人可及。”


刘彻狐狸疑地盯着卫青,总觉得那人恭维的话里透着一丝敷衍与嘲讽。


“还有还有,射猎,下棋,蹴鞠,搏击。陛下哪个常胜之名不是旁人让出来的?”


卫青一阵无力。暗地里调整坐姿以便第一时间开溜。刘彻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伸手在身边摸索着什么。


那边霍去病只道自己正中要害再接再厉道:“昂!您不会真被蒙在鼓里以为,。。”


卫青看天都不蓝了,忍无可忍地出声喝止道:“霍去病!”


刘彻终于选定了一件趁手的“兵器”——一块还算完整的核桃壳。冲着对面口无遮拦的混球狠狠砸过去。


“就你知道!”


霍去病让卫青吼得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被砸个正着。顺势倒在地上作西子捧心状。


“啊啊啊!陛下当众行凶啦。。。”


刘彻与旁边唯一一个“目击证人”对视一眼:


——长平侯家的傻外甥。。。


——全赖陛下教导有方。


两人起身。路过霍去病时卫青提醒道:“去病!中午记得回你娘那儿吃饭。”


霍去病见两人要走,一骨碌翻起来拽住卫青衣袖:“舅舅去哪儿!我也。。。。”


话音未落,已被刘彻黑着脸打断:“功练了?书温了?河西走斥候传回的消息分拣了?混小子,你舅舅才回来,气都没喘匀呢天天让你缠得不得安宁。朕忍你一早了!别没完没了啊!”


霍去病被这连珠炮似的训斥钉在原地,耷拉下脑袋松开手。卫青扶额,明明是刘彻自己嫌人家碍事却要扯上自己当幌子。拍了拍霍去病肩膀,柔声道:“听话,下午舅舅去陈家接你。”


霍去病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刘彻在拉着卫青往外走,咕哝一句“就会充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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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正是仲秋之中,往年深宫中也有宴饮赏月献舞祭月之类的活动,但总被些自古而然的程式拘着,空热闹一场罢了。而这一年因着长平侯河南大捷全胜而还,朝野上下都添了许多喜气。刘彻更是恩赐后妃命妇们渭水之胖放灯拜月与民同乐。


静云已经在寝殿里对镜梳妆了快两个时辰。卫子夫好容易按下她三个因要出宫而越发兴奋,吵吵嚷嚷一刻不得安分的弟妹过来看她一眼。只见今上与皇后亭亭玉立的长女正套着一身明显大两号的铠甲,腰上还仗着早被霍去病淘汰了不知几轮的木剑,威风凛凛地在妆台前挥斥方遒。


“静云。。。”卫子夫一阵哭笑不得。


听到这个称呼,静云转头迎上卫子夫,急切地纠正道:“母后!说了多少次。要改叫‘靖狁’啦!”哪儿知头盔大了她脑袋一圈,她这一扭头,脸过去了头盔却纹丝不动。卫子夫被女儿的憨态逗笑。走上前去替她摘掉头盔,理了理凌乱的鬓发。

“字是你父皇取的,不经他恩准怎么能擅自改口呢?听话,快换下来。等会儿你父皇和舅舅要来用午膳的。”

“真的吗!!!!”

“是呀,到时候他们要笑母后把咱们大汉的嫡长公主养成疯丫头了。”

话音刚落,宫院里传来刘彻爽总是意兴高昂的声音。

静云大喜,不等卫子夫。拖着笨重的铠甲叮呤咣啷地蹭出门去扑到刘彻与卫青身前。

“父皇!舅舅!”

刘彻一眼认出堂堂大汉嫡公主一身霍去病玩儿剩下的“破烂儿”,对卫青咬牙:“你说说朕的掌上明珠,都跟那混小子学了些什么???朕非找个时间收拾他一顿。”

卫青汗颜道:“是臣管教无方。”

刘彻眼中精光一现,却故意板起脸来:“既是管教无方,该当同罚!”

言罢不给卫青分辨的机会,拉着爱女入殿。

饭后刘彻逗着牙牙学语的刘据喊“父皇”。卫子夫坐在一旁看着丈夫与幼子温然而笑。不多时刘据打起瞌睡,刘彻便学着平日里卫子夫的样子轻轻拍哄起来。许是换做父亲宽厚有力的怀抱倍觉安逸,刘据竟十分给面子的安然睡去。

“仲卿呢?”

“好像是,带几个孩子取河灯去了。”

刘彻撇嘴:“就他招待见。”

卫子夫莞尔一笑:“青弟性子好,从小家里孩子都跟他亲。”

刘彻不置可否,轻柔地将刘据交给卫子夫,起身向外走去。

偏殿内,卫青正头晕脑胀地被几个小孩儿围在中间,衣带都快被扯松了。

“舅舅偏心,偷偷给长姐写许愿帛!”

“我也要写!”

卫青抚着两个小丫头头顶,哑然失笑道:“好好好,都写都写。”

静云听见不乐意道:“舅舅,她们不认字,不许给她们写!”说罢还飞快地抢过卫青刚刚提起的笔,噔噔跑远了。卫青哭笑不得,眼看两个外甥女眼泪打转。刚要招呼宫人再去取,抬眼却见刘彻拿着笔拎着服服帖帖的静云正过这边来,忙带着众人行礼。

刘彻摆手示意免了,转而道:“你们舅舅那蛛爬似的破字,有什么可争的!写什么?父皇给你们写。”

小孩儿们见有了比方才更大的彩头,一时欢呼,得意地冲静云扮鬼脸。异口同声道:“要和长姐一样!”

刘彻于是问卫青:“仲卿方才写了什么?”

静云在一旁焦急地大叫:“说出来就不灵了!”

紧接着又一通叽叽喳喳的吵闹。刘彻不胜其烦,粗着嗓子吼了一句,立时鸦雀无声。宫人们见皇帝没了耐性,赶紧上前来把几个孩子哄走。

刘彻揉了揉额角,见卫青在一旁偏着头偷笑。绕到他身后,忽将笔塞给他,复执起他的手。低缓地声音伴着温暖的鼻息自耳后传来:“偷偷告诉朕,你写了什么?”

这青天白日的,还是在姐姐宫中。。。卫青的脸腾地红到脖子根,赶紧微微挣动,刘彻却贴得更近些。压低声威胁道:“躲什么?还怕朕在你娘家人的地盘上吃了你不成?”

卫青权衡了一下,依这位的脸皮厚度,不是没这个可能。于是飞快地说了几个字。由刘彻握着手在绢帛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他越是焦急,刘彻写得越是不紧不慢。好容易捱到最后一笔落定,赶紧从他怀里扭出来敛容施礼道:“臣,臣去接去病。”言罢在刘彻的朗笑中落荒而逃。

刘彻听着那人的脚步声去选,低头细嚼绢帛之上笔架匀停的字迹,一时心中熨帖。他想了想,复又提笔晕墨,在其后补上一句,才捏起绢帛迎着光缓缓吹干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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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出长安数十里,渭水经流处沃野千顷。关中一带今秋丰收,仲秋这天,农户们也携家带口的赶在月出时分入山赏月。此番皇家出游,安全起见圈界内虽不禁行,外民却不得再入。除去守卫,另有百名期门军士化妆成平民暗中护卫。

卫青打马巡查一周确保无虞,回到河畔行营时,官员家眷们业已到场。因民间游乐,抛开诸多陈调礼节,各个形容鲜活不少。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话家常。卫妻不善交游,只在河畔古树的彩棚下与卫家几个姐姐叙话。

“你呀,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可知多少朝中风向,都系在这些个夫人娘娘的钗裙上。”

“大姐,弟妹难得的温良人,这样多好。可别沾上那些个逢迎奉承之气。再说了,青弟也最不喜那些个是非短长。”卫少儿亲热地拢过她手臂,心直口快道。

卫君孺歉笑:“我也就随口一提。弟妹别往心里去。”

卫妻忙道:“哪里呢,大姑说的是。”抬眼时见丈夫正向这边微笑颔首。卫君孺冲弟弟努嘴,转而嗔道:“官做大了有什么好。良辰假期的也不能安安生生的和家里人聚一聚。”

说时卫青已走到近前,刚好听到。无奈笑道:“是弟不周,改日专门设宴作陪。姐姐夫人意下如何?”

“这还差不多。”

卫妻在旁抿着嘴笑,忽然被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拽住衣角。

“阿母!什么时候放河灯呀!亢儿等不及了!”

她拉住卫亢的小手,往身边侧了一步,露出被挡住大半的卫青。卫亢大喜,松开母亲扑到父亲身前,甜甜地喊“爹爹”。

卫青笑着蹲下来摸摸长子柔软的发心,指指头顶冰轮,柔声道:“等拜月典过后,月亮爬到中天,最大最亮的时候。”

“那亢儿也要放最大最美的河灯!”

“好,到时候亢儿的愿望就会顺着银河一路飘到月亮上去!”

小孩儿一脸憧憬,欢跳着向玩伴一通夸耀。

拜月的舞乐声被渭水秋风送去老远,惯看宫廷礼乐的达官显贵们一时沉浸在民间艺人纯然于天地间的恣情歌舞中。

篝火莹辉,流月清光。

刘彻偷向卫青使了个眼色,屏退随侍亲提着一盏鱼龙河灯走向人群之外。卫青无奈一笑,紧紧跟上。

刘彻双眼晶亮地指着河面:“咱们先放,让月神第一个看到天子的愿望。”

这幼稚的语气让卫青几乎想摸摸眼前九五之尊的脑袋哄一句“乖”。赶紧掩饰着欠身应诺。

“仲卿不想知道朕的愿望?”

“陛下,臣知道。”

河灯徐徐漂去,卫青心中一片慨然。多少人多少年,或呕心沥血或捐躯以赴。为的不过是这几字清平而已。

“一愿国恒定,二愿家恒安。”他低喃出声。

“三愿岁岁永团圆。”他回身,英伟的君王在袍袖下紧紧握住他的手。

远处篝火通明,小孩子们疯闹一气。

“那是谁的灯!?怎么先放了!!”

“咱们把它捞上来!”

如在这天夜里俯瞰长安,定能见渭水沿岸灯晕波光彻夜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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